【江南小说】回家_3

2012年正月初六。

清晨、小雨。周韧大舅来了，来接周韧母亲回娘家。头天晚上周韧便接到了她父亲的电话，叫她第二天早上和王彦一起从婆家回来，难得大舅几年过来一趟，叫王彦陪他喝点酒。王彦是周韧的男人，两人已结婚六年了，生有一个女儿，名唤诺伊，刚满四岁。

这一日是好日子，苏北的庙村有两户人家娶媳妇，隔着一公里，周韧便听到了唢呐声，这令她想起刚嫁给王彦的日子，以及那夜王彦的豪情壮语，“我一定会让你和我们将来的孩子活得有尊严”。他们是骑着摩托车回来的，诺伊夹在中间，被一件军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。快到村口时，周韧叮嘱王彦道：“今天少喝点酒。”王彦笑道：“我这样子，怕是别人也不忍心灌我。”

王彦的右边脸受伤了，在大年初二晚上，和同学喝醉了，从电动车上掉了下来。

周韧笑道：“等一下看你怎么有脸见人？”

到村西头，王彦便下车了，叫周韧牵着摩托，诺伊跟着跑，他掏出一包红南京逢人便敬。人们都知道这个姑爷好酒，看到他脸上的伤疤，一下子便猜到是喝酒摔的。一包烟只撒去五根，很多人都到新郎家帮忙洗菜、洗碗了。回到家，已近九点，大舅已到了，在和周韧的二妹周莉聊天。周莉仍是那么光彩夺目，黄色的羽绒袄，灰色的紧身牛仔裤，红色的靴子，耀眼的LV。她见周韧来了，忙迎了出去，亲热地说：“姐，我都有四年未见你了，你瘦多了。”

周韧道：“你每年都不回来，自然是见不到我了。”

周莉正想叫姐夫时，看见了王彦脸上的伤，不禁笑道：“姐夫，没想到第二次见你仍是带着伤的。”

王彦讪笑，往屋里走，掏出一根烟，双手递到大舅跟前，同时叫了一声“大舅”。大舅从椅子上站起来，瞥了一眼烟盒，接过烟，回了一句：“王彦过来了。”

周韧刚进院子便叫了声“大舅”，也让诺伊叫了一声“舅姥”。诺伊有些怕生，怯怯地叫了一声。周韧母亲的动作很快，桌子上已摆了八道凉菜，四荤四素。她看见王彦脸上的伤，心疼道：“这孩子，喝酒从来不知道留点量，怎么会摔成这样子？”

王彦笑，说道：“快要好了！”他见周韧父亲不在，又问了一句，“爸呢？”

周韧母亲边摆酒盅边说：“他去请人了，就叫了两个人，一个是东院的，你见过，叫表叔；一个是周韧他二叔。刚好村里有喜事，也请不到人。”

周韧父亲回来时还带回来两个人，他看见王彦的伤，有些不快，王彦叫他，他只是应了一声。王彦又敬了一圈烟。酒桌上，除了周韧母亲在厨房烧菜，周韧、周莉都在。在周韧小时候，女人是不可以上桌的。只九点半，便开始喝酒了。大家先一起连干四杯，然后开始敬酒。周韧母亲每上一道热菜，都要跟周韧叮嘱一遍，叫王彦少喝点。酒过三巡，周韧父亲的话开始多了起来，每个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周莉展开。他说：“小赵这孩子确实有出息，在苏州买了三套房子，还有一辆奔驰。尤其是在园区的那一套，一百五十平，出门就是湖，好像现在房价都涨到两万六了，靠打工，一辈子都买不起。”说完他问王彦，“小赵一开始买那套房子是多少钱？”

“好像是一万五。”王彦随口说道，这个信息他也是听周韧父亲说的，小赵是周莉的男人。

周韧大舅唏嘘道：“嗯，不简单，现在都差不多翻了一倍了，又赚了一两百万。”

“这才两年，就翻了一番，今年大概还要往上涨。”周韧父亲道。

王彦道：“现在国家在调控房价，今年全国的房价估计都是不会涨的。”话未说完，周韧踢了王彦一脚。王彦改口道，“不过苏州不一样，靠近上海，好地段的房子是不会跌的。”

周韧父亲看了王彦一眼，仍自顾自地说：“到底是大城市里的孩子，小莉家的乐乐才三岁，什么都懂，从来都不怕生，说话特别好听。”

周韧二叔道：“人家是在城里长大的，说的都是普通话，自然洋气了。”

周韧知道，他父亲无非是想在大舅与外人面前往自己的脸上贴金，他自己穷了一辈子，一没文化，二没体力，三没能力，但总算还有一个成功的女婿。这跟她原来卖化妆品一样，不管销售人员品行道德如何，只要业绩做得好，就受尊重。在一个家庭里也是如此，不管你是善良、孝顺，或是自私、阴狠，只要你有钱，你就是家庭的榜样，因为金钱是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。换而言之，业绩和钱都是可以表达出来的东西，夸一个人，你可以说这个人很有钱，但你不能说这个人很高尚，会让人嗤之以鼻。以前周韧一直想不通，为什么在一个家庭里，也会变得这么势利，但听她父亲说得多了，便也习惯了。要知道她以前读书时也是总被夸的，妹妹总是和一帮痞子混在一起，总是挨打。

“小赵和小莉虽然很少回来，但每年都往我身上花了不少钱，上次还从香港给他妈买了一些中药，专治牛皮藓的，效果特别好。今年春节，小莉回来又给了我两千块钱。”

“爸，我经常不在家，花那点钱不算什么，只是在家苦了姐姐，又要照顾孩子上学，又要回来照顾你和妈，姐夫和姐都不容易。”周莉说完，问王彦道，“姐夫，你现在一个月能赚多少钱？”

王彦笑，看了一眼周韧，漫不经心地说：“几千块钱。”

“那还不如到赵健的公司，他们公司的销售一年都可以赚二三十万。”

王彦笑，未说话。

周韧道：“你姐夫是做软件的，又不会炒房子，叫他去吃白食啊！”

“不会可以学吗？”

周韧笑，跟王彦道：“你去厨房帮妈把鱼烧了，妈每次都把鱼都烧得特别咸，就你做得好吃。”

王彦笑，又敬了一圈烟，起身说道：“大舅、爸、二叔、表叔，你们先喝着，我去露一手。”说完他就走了出去，才走两步，又回头将诺伊也带了出来。周韧母亲见王彦进来，忙往外赶，叫他去喝酒，她一个人就可以了。王彦执意不走。周韧母亲道：“那我切，你炒，这样快一些。”说完她从身上掏出一千块钱塞到王彦手里，说道，“这是给诺伊的红包，你收着，我给周韧，周韧不要。”

王彦笑：“周韧不要，我也不能要，这是我们孝敬你的。”

“我跟你爸讲好了，你们什么时候在苏州买了房子，我们什么时候花你们的钱。”

王彦不说话，但执意不收红包，最后争执不下，只好拿了两百。

周韧母亲道：“你什么时候回苏州？”

“明天。”

“小莉也明天走。”

明天是正月初七，打工者纷纷回城。

王彦也不例外，回到苏州继续销售软件；周韧继续在家带着孩子读书，只盼着有一日一家人能不分开；周莉一毕业就想嫁一个有钱人，她做到了，尽管赵健不像王彦那般年轻、英俊和体贴，但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了；周韧父亲继续在酒后夸他的小莉夸他的好外孙；周韧母亲继续做一个男人的妻子、两个男人的丈母娘和两个孩子的外婆。